□ 陈刚

走进“长盛川”，探访“非遗古茶”的那个上午，天地间水汽饱满，气象万千。密织的雨滴，是地表上最长的秒钟，如岁月沙漏里流泻的细沙，又像一群翅翼透明的纤细候鸟。万物皆是折返承诺的候鸟，佛家叫轮回。假若把视野放得再宏阔一些，我们会发现，这些雨水终将汇入浩大的水系，它们与江河湖海万世同堂。每一滴被风托举的雨珠，既是姿势优美的迁徙专家，也是时间酿造的琥珀。

用水形容时光并无偏颇，象征财富也不抽象。所以，子在川上曰：逝者如斯夫。他说的“川”是一条河流，是时间的河流，也是奔腾的长江。但这激越的水流声，又多么像储钱罐里的硬币在相互碰撞。所以，古往今来，许多商号亦喜欢用“川”字来命名，寓意财源茂盛，有通江达海的浩荡气势。只有伟大的想象，才是世间万物秘而不宣的部分。

譬如“长盛川”。这三个字，就自带古老而充沛的元气，像一册畅销书腰封上的推荐语，又像一部编年史的开场白。抬头再看，悬挂在大门入口处的那块匾额，恰似说书人拍出石破天惊的醒木，猛然牵住了我探究的目光。

时光的潮水，退到公元1368年。据《汉口山陕西会馆志》《行商遗要》记载：明朝洪武年间，何氏家族开始在湖北、湖南、江西等地制茶、贩茶为业。随着产业的不断扩大，何氏家族凭借优质的青砖茶品质和精细的制作技艺，从清代开始与晋商渠家强强联手，在万里茶道沿线合伙经营“长盛川”茶庄，其发展演变经历了散茶、团茶、帽盒茶、饼茶、砖茶和柱子茶等产品形态，长年畅销欧亚多国。“长盛川”湖北青砖茶甚至一度成为明清两朝皇室贡茶，持朝廷御赐红色双龙票行销海内外。民间有歌谣传唱：“……长盛川，金字招牌金光灿。钦赐皇商红龙票，通行天下借皇权……”。缥缈在旧时光里的歌声，虽恍若岁月消瘦的仪容，已不再鲜亮，却由此可想象“长盛川”当年的繁盛景象。

在辉煌长达几个世纪的亚欧万里茶路沿线，“长盛川”开枝散叶，开设了260余家分号，被誉为“万里茶道上的瑰宝”。品读“长盛川”湖北青砖茶史，透过春秋的倒影，便可见那些如奇葩般绽放的荣誉：1909年在“武汉劝业博览会”上，首获一等奖；1910年在“南洋劝业会”上，再获一等赤金牌奖；1915年在“巴拿马万国博览会”上，斩获一等金牌奖……这些徽章散发着内敛而温润的不朽荣光，如历史的指纹，被复刻在馆内两侧的墙壁上，随台阶层叠摆放，仿若形成了宁静而有力量的波浪，在从容摆渡“长盛川”的前世今生。

近代以来，战事不断，国难频仍，百业凋零。“长盛川”也经历了衰落，公私合营年间，“长盛川”并入国营茶厂……直到1996年迁入古峡州茶产区——宜昌。何氏“建”字辈三兄弟，在此创立鑫鼎生物科技公司，重新擦亮这枚闪耀了六百多年的金字招牌，踏上复兴“长盛川”民族品牌的奋进之路。

所幸的是，何氏后辈将祖传的青砖茶制作工艺得以根脉相传，才有了改革开放后，铭记先辈使命，恢复青砖茶产业，传承传统制茶技艺的技术资本。传统的长盛川青砖茶制作技艺包括选叶、初制、渥堆发酵、陈化、复制、蒸茶、压制、烘制、包装等七十七道工序。成品茶形似青砖，那黑褐油润的外表，仿佛是时光沉淀的印记。每一根紧卷的条索，似在守护一段古老的秘密。茶砖紧结平实，棱角整齐，色泽青褐，香气纯正，汤色澄红清亮，茶味醇和，回甘隽永，其传统制作技艺和独特的风味，于2016年，被认定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；2022年，“长盛川青砖茶制作技艺”更是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。迈进新世纪的“长盛川”，在穿越了一段苍茫历史的隧洞后，重新走进了新时代的光亮里。

直线是看不见的巨圆所留下的弧，历史也是。“长盛川”近七百年的光阴，也是何氏家族历经二十代人披荆斩棘，才驮起了它的历史和沧桑。他们负重弯曲的脊梁，有着多么柔韧而惊人的力量？真正的力量，是对传统的捍卫与对创新的渴望。如果历史与未来没有互相衔接，使命与担当没有彼此搀携，那也不值得被颂扬和赞美。

“长盛川”在传承保护青砖茶制作技艺的前提下，不断进行价值挖掘和增值拓展，将企业品牌融入城市IP，创新推出国潮风文创新品——橘颂、三峡茗片、薄荷有凉风等系列产品。这些名字无须修辞，是心跳，也是佳句。青砖茶多样搭配的新茶饮方式，让古老非遗技艺逐渐形成时代风尚，也让消费者略过了温杯、注水、醒茶等烦琐冲泡步骤，正日益成为年轻人的社交新宠。它们有点像古隐士，又像新青年，创新了“长盛川”史的叙事链。

“长盛川”还将茶园观光、非遗体验和文化体验深度融合，探索推出了“长盛川茶颜观色”非遗主题旅游线路，形成了种茶、做茶、卖茶、讲茶全产业链，把长盛川青砖茶的文化价值转化为经济价值，辐射带动了鄂西南武陵山区26个乡镇、近10万户茶农增收致富，为“服务支点建设，助力乡村振兴”贡献了长盛川力量。

参观结束，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。清凉有禅意，一念九万里。再抬头望天，雨滴犹如电影里的慢镜头，还在柔缓地从高远的天空抵达尘世，滋养草木本心。茶字分解，不就是人在草木间？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隐匿在更宏阔的天地茶壶间的茶形条索？那些生命困境里的微苦、冲破束缚后的回甘、岁月沉淀下的醇厚，都是人生的味道，也是茶的味道。果然是，人生如茶，岁月浓酽。